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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歐陽臨是孤兒。

  而煙台丹崖山上那座非煙的神殿,正是他被遺棄的地方。

  嚴格來說他不算是孤兒,他對於自己被丟棄在神殿之前的回憶還有一些印象,印象中父親在他出生前死了,母親生下他之後也死了,也記得自己還有一些親戚。父母雙亡後,他好像是被叔叔還是伯伯收養的。

  時間一久,他對童年的印象愈來愈淡,他只記得一件事,不管他到底是被叔叔還是伯伯收養,他的親戚們都說他「剋父剋母」、「災星」之類的話。

  同輩們對他敬而遠之,長輩們待他不親近,說穿了也不過是給他口飯吃不餓死而已,還能在鄉里間被說心善收養親戚留下的孤兒,有個好名聲。

  他只有漠然,小小年紀的孩子,對這漠然的世間以更漠然回應。

  直到那年他被遺棄在神女非煙的神殿,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剋死」父母了。

  他已經不記得那時候的確切年紀,那年夏天他跟著收養他的親戚上了丹崖山,那裡有煙台著名的景點蓬萊閣,也是傳說中八仙過海的地方。

  然後,一個長輩說他去找個攤販買些桂花糕給他吃,把他留在一間廟前,事後歐陽臨想起來,還覺得這個人為了哄騙自己真是下了點功夫,知道自己愛吃桂花糕。

  自然,這個人再也沒有回來過,連同親戚一家人頃刻間便在丹崖山上消失殆盡。

  淅瀝瀝的下起了小雨,他躲在廟宇的屋簷下,這才發現這間廟宇與一般的廟似乎有些不同。

  沒有香客,似乎也沒有任何供人進香的地方。

  朱紅色油漆漆成的大門緊掩著,門上的銅環已經被鏽蝕了大部分。

  雨愈下愈大,他想著是不是該進去避一避,他墊著腳尖,手一勾便勾到了銅環,他正要敲門,一隻手卻伸過來扣住了他的手腕。

  那隻手通透潔白,可以十分清晰的看見肌膚下的血管,白的像是他曾經在母親手上看到的羊脂白玉鐲,或是養親家裡頭佛堂裡的那尊白玉觀音──他常常被打發去佛堂裡抄佛經。

  他順著那隻手往上看,落入他眼裡的是一張好看的臉。

  本來小孩子見識不多,分不出美醜,他只覺得眼前這個叔叔比任何他見過的男人都要好看,連養親家的獨子,人人都誇讚「英俊」的他堂兄也比不上。

  好看的叔叔還有一頭銀白色的長髮,甚至他還能隱隱見到光芒在他的髮梢上流動,像夜裡的星辰熠熠。

  這一定是個神仙。

  年齡還小的他下意識就這麼想,雖然他從來沒見過真的神仙。

  儘管這個叔叔抓住了他的手,卻沒有看他一眼,他的視線盯著朱紅色的大門,儘管那上面什麼都沒有。他盯了一陣子,才移開目光,看著歐陽臨。

  「你想進去?」

  歐陽臨眨眨眼睛,敲門不就是一種請對方讓自己進去的禮節嗎?

  所以他點頭。

  叔叔看了門一眼。

  「你跟『他』的緣份還沒有到。」

  「他」?「他」是誰?小小年紀的歐陽臨,眨著眼睛看著面前的男子。

  「跟我來。」

  很久以後歐陽臨才知道,「他」指的原來是「她」。

 

  再次踏上這座山,他心裡沒什麼感覺,比起過往那些在腥風血雨裡打滾的時光,只是再次重遊一個他被養親拋棄的故舊之地,根本算不得什麼。

  無論如何,這些景色還是美的。

  他刻意走的慢些,想多看看自己那時不曾看過的風景。

  視線的一角瞥見了頭頂的天空轉成灰色,隱約打了幾聲悶雷,空氣裡一股潮濕的味道。歐陽臨暗嘆老天不給面子,苦笑一下,快步往前。

  終於來到了記憶裡的那個地方。

  看出去的風景依然相同。

  但如果連看出去的人物都相同的話……是不是怪怪的?

  「……師父?」

  「你小子終於來了?」

  東方朔站在神殿入口的屋簷下,微皺的眉頭顯示出他現在有點不耐煩──歐陽臨宛如小學生準備聆聽師長訓斥一樣縮了縮脖子。他在心裡暗暗決定這趟回去一定要吃豬腳麵線去去晦氣,下次出門前一定要去東華帝君的廟裡多拜幾下──來煙台遇到的第一個熟人就是這個老頭(雖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怎一個晦氣了得?

  過了一會,東方朔鬆開了眉頭,歐陽臨也鬆了口氣。

  「你見到煙兒了?」

  「是。」

  「覺得她如何?」

  「……」這個問題為什麼怎麼聽怎麼怪呢?他看著面無表情的東方朔好一會,但那張面癱臉顯然不打算給他任何答案。「認識時間不算長,看不太出來。」回答完,歐陽臨更想一巴掌拍死自己,這個回答也怎麼聽怎麼怪。

  為什麼他每次說話一旦斟酌用詞,講出來的話反而會更詭異呢?

  東方朔也沒有再問,推開神殿的大門。

  似是長久未保養,百年前大門上鮮亮的朱紅色油漆已經有些斑駁,在他視線所及,門後的建築與地板雖然一塵不染,卻有一股淒涼蕭瑟的感覺在蔓延。

  「來吧。」

 

  東方朔,傳說中是太白星君的化身。那位創作了國小生必背的「舉頭望明月,低頭吃便當」這首詩並且因為喝醉酒跑去水裡撈月最後淹死了的作者李白有詩云:「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

  傳說裡,他也是東華帝君的弟子,在西遊記裡孫悟空找東華帝君拯救人參果樹時出現。

  這些傳說對歐陽臨一點都不重要。

  他只要知道眼前這位滿頭銀髮看起來仙風道骨英俊瀟灑,但實際上是以惡整別人強人所難等各種令人吃不消的行為當作漫長仙生樂趣的仙人──是他的師父就可以了,雖然東方朔的確也是東華帝君的弟子──這麼算起來東華帝君就是他的師祖了。

  他還有個身分,他是四方家族先祖風挽心的──

  不是丈夫,別想太多,是她的大女婿,東方朔的妻子是風挽心的長女風雪憶──至於年齡還請忽略,據說風雪憶出嫁時二十歲,東方朔大了她百倍不止。

  他是東方家現任家主東方曦的曾祖父。

  儘管當了他的弟子這麼多年,但那年夏天東方朔為什麼等在這座神殿前告知他「和非煙的緣分還未到」,歐陽臨卻始終沒想透過。

  這種洩漏天機的行為不是該被五雷轟頂嗎?

  歐陽臨沒發現,他很希望自己的師父被劈死,而且毫無罪惡感的這麼希望。

 

  歐陽臨默默跟在了東方朔的後面。

  走在前面的東方朔也知道自己的徒弟此時大概滿肚子都是腹誹,於是,他腳尖輕巧的一勾,一顆石子落在他方才走過的地方。

  而正在心裡發牢騷的歐陽臨完全沒注意到,一腳踩上了那顆石頭──

  他依照東方朔的預期跌倒了。

  「師父……」歐陽臨終於停止了腹誹,一臉哀怨的爬起來。

  「走路專心。」

  「……

  他用膝蓋想也知道是東方朔在惡整他。

  可是他能怎麼樣?

  整回去?在他想好計策之前,估計東方朔已經把他整的剩半條命了。

  跟一個活了超過兩三千年的神仙鬥智,是絕對討不了自己半分好處的。

  歐陽臨跟著東方朔走進了正殿。

  正殿沒有神龕,只有一幅陳舊的畫捲掛在牆上。

  「拜一拜,滾上路。」

  這句話為什麼他左聽右聽上聽下聽,不管怎麼聽怎麼揣摩,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脫離不了一個解釋──叫他趕快去死。

  歐陽臨快哭了。

  「這是一個師父對徒弟該說的話嗎?」

  他很想這樣控訴,可惜他不知道是不是他那早逝的娘懷他的時候怎了,忘了生給他某個叫「應該要反抗惡人」的那根筋,以至於他至今從來沒有試圖反抗過東方朔。

  他熟練的從一旁的桶子拿出三枝香,開火,點。

  東方朔看著他熟練的動作,面無表情。

  「你動作挺熟練的,嗯……這廟裡還缺個住持,你要不試試?」

  歐陽臨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能不熟練嗎?

  熟練還是不是你這個老頭子害的!

  當年他被東方朔帶走,儘管東方朔說他跟非煙的緣份沒有到,卻依舊帶他在這間神殿裡住下,然後毫不客氣的說自己沒義務養一個啥都不會啥都不懂的米蟲還得教他武功,因此要求他必須貢獻勞動──每天打掃神殿,早晚給神殿裡供奉著的肖像上三炷香。

  那段時間裡,他跟這間神殿的住持完全沒有兩樣嘛!

  他居然能忍受東方朔還跟他一起在這間神殿生活十幾年──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的生命力看來就跟蟑螂一樣堅強啊。

  焚香的煙裊裊上飄,歐陽臨的視線有些朦朧。

  那陳舊的畫捲,畫的是背影,卻轉過了半個頭來的──非煙。

  從背影看,她的身材很是清瘦纖細,身上穿著白色的服飾,又縫上了一層淡紅色的薄紗,凡是袖口衣襬這些地方都上了鑲了一圈金邊,右邊的頭髮上別了一朵寶藍色的珠花,除此之外還有許多飾品,最顯眼的是腰上用粉色珍珠串成的長腰鏈。儘管只是側臉,也給了他冷漠淡然的印象。

  他心頭微暖,儘管畫中的女子表情冷漠,儘管他從沒真正見過她一面──但至少這是除了這間神殿和東方朔以外,他最熟悉的人。

  東方朔沉默不語,看著這個他因為接下旨意而撫育了十數年的孩子。

  他之所以那日把歐陽臨攔阻下來,純粹是因為冥王代替沉睡在九幽地獄裡的非煙傳來了一道旨意。

  「保護那個到來的孩子。」

  非煙娘娘是從哪裡得知歐陽臨的存在,東方朔不知道。

  她為什麼要求他保護歐陽臨,他更不知道。

  應該說,關於非煙跟他徒弟之間的一切關係,他通通都不想知道才對──知道了他很麻煩。

  東方朔摸了摸下巴,不會跟非煙娘娘漫長仙生裡僅有的那段情史有關吧?

  不過這個念頭終究只是想想而已,那段情史裡的男主角早就被那三個愛護妹妹(其實就是妹控兼佔有慾超強)的兄弟給送上刑仙臺從仙身到元神通通剮到連一點渣都不剩下了。罪名是「擾亂天庭綱紀」……安個這麼貫冕堂皇的罪名做什麼,誰不知道你三個已經位高權重的神仙就是嫉妒心作祟呢。

  儘管一點渣都沒有,但如果非煙娘娘用了某些手段……這也是有可能的,以非煙那捉摸不定的性格,說不定那個(膽大包天到敢跟非煙談戀愛的)傢伙真的被她救了。

  東方朔仔細的端詳了一下歐陽臨的臉,說起來跟那傢伙確實是有一些相似的地方,說不定真的是呢……東方朔摸了摸下巴,算了,他不打算告訴剩下的那兩個妹控了。

  他一點都不覺得,在碰上關於非煙的事時,那兩個妹控還能保持一根叫理智的線,鐵定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他辛苦十幾年栽培(虐待?)出來的徒弟直接剮得比那個苦情男主角還更碎,拼都拼不起來。

  如果那九個瘋小鬼再出來湊上一腳,那歐陽臨就真的玩完了。

  東方朔還不想跟自己的勞力成果(並沒有)過不去。

  在畫像前方祭祀非煙的歐陽臨,突然打了個寒顫,他微微轉頭,就看見東方朔一臉玩味的目光──盯在他身上。

  「呃、師父?」他覺得寒毛都豎起來了。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註)

  「……

  「記好了,我絕對不會跟你說第二次。」

  不會說就不會說,幹嘛故意強調?!

  「注意東方曦,那小子的手段……

  很恐怖?很惡劣?讓人吃不消?再恐怖再惡劣讓人吃不消──都沒有師父你可怕!

 

  東北方另個由小島所組成的國家,有個女子在黑暗中緩緩睜開了雙眼,門邊的人察覺到她的舉動,轉過頭來,目光中微帶訝異。

  黑暗中唯有祭壇旁邊燃著兩支蠟燭,微微的火光映照著她慘白如紙的臉龐。

  剛才……剛才……

  她跪在祭壇前的坐墊上,雙手合十呈獻祈禱的狀態,每日的祈禱是她們這些巫女的例行公事。然而剛才那瞬間腦中突然如被雷劈一般,中止了她今日的祈禱。她用手強行支撐著身體,才沒直接癱倒在地,她不停喘著氣,像是才去跑了百米一樣累,全身大汗淋漓,浸透衣衫的卻是冷汗涔涔。

  祈禱被打斷只有兩種可能,神下旨了。

  但她並沒有接到任何旨意。

  或者,有能力比她更高強的人,強行中止了祈禱。

  這世界上唯一比她能力更強的那個人,應該早就死了。

  雖然那股力量來去極快,但那麼一瞬間,她確實的捕捉到了那個力量來自哪個方位。

  說遙遠絕不算遙遠,說近卻也沒有那麼近,那個遠比這裡陽光更加熾熱天氣更加暖和的東南方……

  「巫神下旨了?」

  「沒有……

  「那怎麼了?」

  「我似乎知道,阿梅在哪裡了。」

 

  東方朔說完有關東方曦的(壞)話後,就伸手往虛空一拍。

  虛空突然被劈出一道裂縫,裂縫緩緩拉開,一片樹林出現在他眼前。

  卻是十分幽暗的樹林,似乎還起了霧。

  歐陽臨皺起眉頭,這就是迷霧森林?果然與傳說很符,光只是在這個空間中感覺,他就感覺到那種侵入骨髓的冰寒,難怪東方煙的那個合約上會說「如果任務過程中身亡,委託人會代為收屍」。

  這不是一種危險的節奏是什麼?!

  歐陽臨看著那片樹林,東方朔也看著。

  他突然笑了。

  一見到東方朔的笑容,歐陽臨想都沒想,直接往那道裂縫裡衝去。

  師父笑了,兩種可能,第一見到他的子孫(東方曦除外),第二有人要倒楣了。

  這裡唯一的人只有歐陽臨,不是他是誰?雖然明知道衝進去會有倒楣事等著他,歐陽臨還是衝了──看著東方朔的笑容比在迷霧森林裡掛掉還更可怕。

  歐陽臨衝進去後,裂縫隨即消失無蹤,彷彿從不存在一般。

 

註:詞為《花非花》,作者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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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玥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