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波

　　卻塵「收拾」完眾生們走進廂房，看到的就是這副景象。

　　東方煙手拖著腮幫子撐在桌子上，小腦袋瓜一點一點的，從他的角度，還可以看到她的眼睛閉了起來，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白皙的皮膚上，飽滿潤澤的雙唇微開，種種跡象表明了一件事──

　　她在打瞌睡。

　　卻塵皺起眉頭，龍族體力過人，就算東方煙血統只有一半，體力也比普通人類強韌。他曾經見過東方煙連續一個月沒有睡覺卻依舊活蹦亂跳的樣子。看到她眼底下淺淺的青色，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她這是多久沒睡了？

　　從去年東方煙過了十八歲生日後，工作以外的時間他幾乎很少見到她。如果說是處理東方家的家務，他又從沒聽說過她離開這個小島或有任何東方家的族人來到這裡找她──四方家族的族人不論身分高低位分尊卑，從來不會輕易走出他們的領地，東方曦會把東方煙寄養在這裡，已經讓他覺得很神奇了。

　　而且他們每每來到，都會造成眾生聞風而逃舉家遷徙的局面。四方家族有少部分的族人自恃是已經存在於世超過千年的老家族，從來不把低等眾生的性命看在眼裡，動不動要打要殺的。儘管不是全部的族人都這樣，眾生還是畏之如洪水猛獸。

　　她到底在忙什麼？他跟采蘋是她最親近的人，她到底又幹了什麼驚天動地卻又見不得人的好事不能讓他們知道？

　　希望她在做的事，不要跟天庭最近的騷動有關……

　　太后雖然被天帝以「休養」為由安放在天界皇城最偏遠的一角，她的母族伏羲族卻還在，太后是他們的族女，被前任天帝終身冷待已經是很大的羞辱了，但前任天帝起碼還會維持基本的表面功夫，但現任天帝明明還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卻連表面功夫也不做，直接把太后派放到冷宮去了。

　　兼之天帝上任百年，后位卻依舊虛懸。

　　虛位以待誰？眾神們心裡也清楚，但有那樣的威名在前也沒有誰敢在天帝面前造次。但再大的威名隨著時間久了，總是會像各種情感被時間沖淡一般，慢慢的有人就忘了。

　　伏羲族從奏章裡的各種暗示上升到對著天帝明示，天帝沒暴怒把他們貶下凡，或是直接用雷劈死他們，甚至是打入地獄給冥王「看管」……也真難為他忍的住──卻塵在心裡為天帝從四面八方來的壓力默哀了一會。

　　雖說九尾狐族目前沒受到這波騷動的衝擊，但那是因為狐族大都性情懶散，很少有族人會願意在天庭當職，但眾生環環相扣，天帝再不強勢一點把這場騷動平息下來，燒到他們的尾巴也不過是早晚問題。

　　其實當然有個最簡便就能平抑這場騷動的方法，只是會實現的機率大約等於零。

　　非煙娘娘，您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醒過來呢……

　　她看見了一片淒涼無邊的沙漠。

　　遠處烽火連天硝煙滾滾，這很明顯是個戰場。

　　而自己……自己站在這片戰場的最中央。

　　她做這個夢已經好多年，從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困擾著她的夢境。

　　每次都是一樣的場景，她一睜眼便見一片狼藉戰場，試圖挪動腳步，腳卻像是生了根一樣釘在地上，又或者像是有人拿著千鈞重擔壓在她的腳背上。

　　風中傳來屍體腐敗的惡臭混雜著血液的腥甜味道，無聲的控訴著戰爭的殘酷。

　　她的眼眶突然濕濕的，一條濕熱的痕跡順著臉頰蜿蜒。抬手想去抹，卻發現手也抬不起來了。

　　有些許濕熱的液體滲進了嘴裡，很腥又很鹹。

　　在這空蕩而荒蕪的戰場，她用血淚哀悼所有消逝的生靈。

　　東方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身上蓋著一件外套。她沒有立刻睜眼，而是閉著雙眼思索起來。

　　她不喜歡睡覺，是因為每每睡了，不管她身心多麼疲倦，都會做那個夢。所以除非困倦到極點，她通常都不會睡覺，最近事情太多她忙的昏天黑地，疲倦不斷的累積，直到，今天積壓已久的疲倦爆發了。

　　即使她不知道那個為戰爭流下血淚的人是誰，卻覺得她很熟悉，熟悉到她們彷彿……一直都是一體的。

　　她研究過夢中的場景，甚至還跑去翻閱很多她從來不看的書，從殘破的建築到兵士穿的甲冑及使用的武器，各種細節她都曾經研究過，發現那至少是千年以前的年代了。

　　用的是人間的冷兵器，但作戰方式卻也不是千年前的人類，有哪個人間的戰場會到處都有法術遺留下來的痕跡？那是天界的戰場吧？

　　她怎麼可能跟個幾千年前的人是一體？還是個天人？

　　想了想，她往右翻個身，右手靠近身體，放在微溫的榻榻米上，左手伸的長些，原本以為也會敲在地上，卻彷彿敲著了一團軟雲，旁邊傳來一聲帶著疼痛的悶哼。

　　東方煙渾身僵住了。剛才她醒的時候，腦袋還不大清楚，也只顧著思索那個夢境的涵義，完全沒注意到，她身邊還有另一個人的氣息。

　　不會吧誰會睡在她旁邊？

　　采蘋不曾跟她一起睡過。倒是師父曾經帶著她去露營，跟她睡在一起過……

　　那天過後，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膽大包天只怕雷劈的狐仙卻塵，在他漫長的狐生裡又多了一個慘痛的教訓──絕對不要跟東方煙這死小孩睡在一起，她的睡相很……

　　之後東方煙以一頓痛揍表達對他「誇獎」的謝意。

　　剛剛那聲悶哼聲，是男人發出來的。到底是哪個男人有膽（冒著被打死或踹死的危險）敢睡在她旁邊？

　　她睜開眼睛，右手按在腰間的蛟皮鞭上。

　　東方煙聽著對方的呼吸，確定沒有任何醒過來的跡象，抓出皮鞭就往身邊抽去。

　　「哇啊啊啊────」伴隨著她打中人體觸感的是一聲慘叫。

　　「哪來的臭男人！」她怒吼，隨即想到一件事──不對……那個慘叫的聲音，好耳熟啊？

　　她捏起手訣，從掌心冒出一團鵝黃的暖光，她將那團暖光安放在面前的地板上。微光只能勉強照亮她的衣服，和他的一隻手臂。

　　「你在這裡幹嘛？」

　　出現在她面前的居然是歐陽臨。

　　「東方少主，妳出手也忒狠了。」

　　「武器不長眼。」她回答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答案。

　　歐陽臨坐起身，摸摸臉上火辣辣地生疼卻又不見半滴血的鞭痕，再摸摸鼻子認了──如果不是她抽了他一鞭子，他怎麼會受傷？但是這女人顯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某人完全忘了，明明是他先跑來「睡」她引起誤會的……）

　　「說吧，有什麼事？」

　　「我想問，妳有沒有更簡便進入迷霧森林的方法？」

　　東方煙盯著他的眼睛，只覺得望進一汪深水，幽暗不見底。她覺得這眼神熟悉，秀眉微蹙。「也不是沒有……」

　　「那是什麼？」

　　「從……」東方煙忽然覺得一股暖意從氣海溢出流遍全身，最後迴轉至氣海，她猛地回過神來，臉色變白了些，但在微光下不明顯，所以對面的歐陽臨並沒有看見。

　　剛剛……她在歐陽臨引逗下，到底想說什麼？再想起她剛剛看見的歐陽臨的眼神，與此時完全不同，剛剛她一眼看去是一汪眩惑的深水，此時卻平靜無波，如同驕陽下風平浪靜的海面。

　　那分明是失傳已久的攝魄！

　　攝魄只對人類有效，她畢竟還有一半人類血統，所以禁不住要吐真，但是剛才一滾而過的沸流卻是龍族血脈抗拒攝魄的表現──最後一刻，龍族血脈壓過了人類的血統，將她從失神狀態喚回，才讓她沒把歐陽臨想知道的話通通吐出來。

　　雖然說人類的血統一般都是強悍到可以壓下大部分非人的血統讓眾生像個普通人類一樣生活，但是還是有壓不住的例外，例如四聖獸的眷族，例如龍生九子的家族，還有少數能力強大的瑞獸或邪獸。

　　東方煙這時還發現另一件更讓她炸毛的事，某個人似乎貼的太近了，她向來很少允許不熟的人靠近周身三尺內範圍的……

　　「太近了！」她舉起鞭子，歐陽臨摀住臉。「說好不打臉的！我靠臉吃飯的啊～」

　　「誰跟你不打臉？！居然敢對本少主用攝魄，你找死嗎？！」東方煙一邊說話一邊揮舞鞭子，歐陽臨一邊摀著臉，一邊靈巧閃過來勢洶洶的鞭子。

　　「哇啊！妳怎麼知道的？」歐陽臨飛快起身逃跑，不過狹窄的廂房能逃到哪裡去？

　　「要你管？！你給本少主站住！」東方煙抓著她的蛟皮鞭。

　　說是逃跑，其實也就是兩個人繞著廂房裡唯一的長桌兜圈子……

　　最後東方煙跳上桌子，舉起鞭子揮下。鞭子順帶炸出一串火花，直往歐陽臨身上灑去──

　　「龍族不是御水的嗎？！為什麼妳可以用火？這不科學！」歐陽臨急忙拍掉身上的火花，但衣服還是被燒出了幾個小洞。

　　「科不科學關我什麼事？！」東方煙額冒青筋的怒道。

　　「我的襯衫啊──我好幾個月的薪水啊──」歐陽臨看著襯衫上發黑的小洞哀嚎。

　　東方煙沒有再回話，掌心冒出一團火光。（注意，是火光……）

　　火光用驚人的速度，從她掌心裡的小小一團迅速長成有一個人頭那麼大……

　　歐陽臨盯著她手上那團火光冷汗涔涔，東方煙的嘴角突然扯出一個冷笑，那團火光在瞬間就砸到了他面前──

　　狹隘的廂房裡，傳出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妳知道他沒安好心？那妳還放他進來？！」

　　幸好采蘋早在廂房裡上了二十層結界，也把廂房裡多餘的東西都拿走了，除了廂房內的長桌已經連一點木頭殘渣都找不到外，其餘沒有什麼大損傷。

　　不過東方煙引起的爆炸還是把結界生生炸穿了十層。

　　受到爆炸驚嚇的非人員工們，除了有些嚇到做出些「人」辦不到的事情（例如飛簷走壁、吐絲）外，甚至還有些受到了東方煙溢散出來的龍氣襲擊，當場被打回原形。

　　幸好已經是大半夜了，要是在白天被少數的「人類」客人看到，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騷動。

　　那一群生理跟心理都受到創傷的員工們，現在正縮成一團抱在一起，盡量離罪魁禍首遠一點。

　　放歐陽臨進來的采蘋倒是笑的溫柔。「廂房的桌子……」

　　「我賠！我賠還不行嗎？！妳快點把這個變態趕走好不好？」

　　「喂！沒禮貌！誰是變態？就算妳是雇主，也不能虐待員工啊！」

　　「我虐待你什麼了？你只不過是頭髮燒焦、吃了一嘴灰、吐出來的二氧化碳都帶著焦味而已啊？你又沒死！在本少主眼裡，沒死都是小事情！」

　　「……」歐陽臨聽了東方煙說的振振有詞的這一番話，沉默了。

　　他自認在三界已經算橫著走的了，沒想到今天遇到一個更無賴的。

　　還是個女的。

　　他今天才知道，什麼叫做「一山還有一山高」、「沒有最無賴，只有更無賴」……

　　這些都不算什麼，重點是這個無賴，還是他的雇主。

　　他疲憊的嘆息──他是在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吧？